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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看了《得闲谨制》,才能明白什么是“得闲谨制”。
带着对这四个字的疑惑走进电影院的观众,大多会在结束时明白这个名字所蕴藏的千钧之力。影片穿过宏大叙事的缝隙,将目光投向一个小村落,投向一群只想活下去的“死老百姓”与“渣兵”。
我们熟悉的历史由无数惊心动魄的战役标记和串联,但那些惊涛骇浪之下,无数默然无声被战火覆盖的角落,也是构成时代底色的真实肌理。《得闲谨制》以一隅之地、一群小民、一场阴差阳错的遭遇战,为国产战争片这一厚重类型开辟了新的叙事方向。
作为正午阳光的第一部电影,《得闲谨制》将剧集创作中所坚持的匠心完整地移植到了电影之中,导演孔笙一向是“谨制”精神的践行者,而编剧兰晓龙则将他对战争题材的独特叙事风格,延续到了大银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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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创团队通过从对历史的深耕、对人性的细察,到对现实的讽喻、对质感的执着,让该片成为国产战争片中的一个独特的类型。片中沉浸式的平民视角,消解了非黑即白的脸谱化,描摹出普通人在恐惧中滋长的勇气,用黑色幽默的荒诞笔触包裹深沉悲剧,用生活流的口吻诉说生死大事,让历史变得可感可触。
角落里的“战争”
南京沦陷后的兵荒马乱里,机械厂八级钳工莫得闲(肖战饰)和家族仅存的太爷(杨新鸣饰)一路西逃。他不是军人,没有必须坚守的阵地,手里握着的只有养家糊口的手艺,他的生存目标缩减到最原始的维度:带着家人,活过今天,活到下一个可以靠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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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防空炮长肖衍(彭昱畅饰)领着一支由平民拼凑而成的“草台班子”炮兵团,守着一门早已过时的苏罗通机关炮在逃亡路上苟延残喘。逃难的船上,一场本该惊心动魄的排险,在慌乱、笨拙与近乎蒙中的成功里,透出一种荒诞的喜剧感。
这样的黑色幽默几乎贯穿全片,穿插在扣人心弦的两方对垒之间。像是冷不丁刺出的一根锐利的刺,提醒我们在时代的碾压下,所谓专业、秩序与尊严都轻而易举地溃散,求生本能成为所有人行动的唯一动力。人们为了活下去而被迫迁徙,从南京到宜昌,再到戈止镇,他们试图退守到最不起眼、不值得占领的角落里,躲过战火的侵袭,“止戈”的和平奢望,深深镌刻在这个新家园的名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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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的前半段,故事节奏轻盈跳脱,却又暗流涌动。它不急于呈现惊险刺激的对抗,反而用极大的耐心,仔细描摹战乱年代的人是如何“活着”。
房里摆上祖宗亲人的牌位,院里养起了壮硕的猪,每日炊烟袅袅,货郎走街串巷,孩子在檐下嬉闹,留声机的音乐断断续续……这些丰沛到近乎奢侈的生活细节共同编织出一幅“桃花源”式的幻景,观众几乎要相信战争真的被隔绝在了重山之外。
这份安宁并非历史的真空,而是普通人用尽全力在悬崖边营造的幻觉,是恐惧间隙中偷来的片刻“得闲”。那时候没有人知道“这几年”是多少年,但活下来了,日子就总要过。
正是因为足够宁静,才让后面的闯入和打破更具摧毁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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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三个迷路的日本侦察兵因为将竖写的“戈止”误认为“武镇”,闯入这片脆弱的宁静时,村民们的反应是吓呆、逃窜、躲藏,心怀“他们抢点东西就走”的侥幸心理,甚至有人因误判和怯懦而白白丧生。看起来愚昧的行为,其实才是未经军事训练的普通人面对荷枪实弹的杀戮机器时最直接的反应。
对戈止镇的人来说,一路的“逃”与“退”走到了尽头,身后是仅剩的家人,以及残破中尚存温度的生活。“反抗”不再是壮烈的选择,而是生存唯一的出口。莫得闲在被日本兵威胁的极端恐惧中,生出来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决绝,这并非英雄主义的凛然无畏,而是退无可退后,从生命最底层迸发出的“生”的意志。
但现实没有金手指,八级钳工做不出威力巨大的炸弹,他搞砸了,但在仓皇逃窜中,他依然努力利用地形与建筑攻击,向着村民喊“胆小的往后躲,胆大的上去拼”,这是普通人绝望中的反抗:“有口水的吐口水,有炮的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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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呈现了这场带着笨拙、荒唐,却也关乎生命的对抗。村民用农具、弓箭、自制的炸药对抗着装备精良的侵略者,炮兵用血肉之躯充当炮架对抗摧枯拉朽的钢铁坦克。没有神枪手、没有战术奇迹、没有后方增援来扭转战局,直到最后一刻,只有惨烈的缠斗。
故事里的战斗没有名字,没有章法,对战略转折无足轻重,只是一场普通人被逼到绝境的、绝望的自卫。这“胜利”鲜血淋漓,代价惨重,得胜的时刻战火的恐惧并没有消弭。它不辉煌、不痛快,然而正是这种微观的、具体的“幸存”,构成了宏大历史叙事最坚实的底座。
战火下的众生
在战争的铁幕下,普通人常常被时代洪流裹挟,成为一片模糊而晦暗的背景。《得闲谨制》把镜头对准了这些没有自保的能力,也没有命运眷顾的最底层的普通人,他们不是承载某种精神或者特质的符号,而是一个个有名有姓、有职业有性格、有牵绊也有软肋的具体的人。在极端境遇下,他们身份的转换、内心的挣扎与最终的抉择,共同构成了一幅层次丰富、动人心魄的人性画卷。
莫得闲是一个旧时代里讲究“物勒工名”的工匠。这份职业赋予他的不仅是修炮打铁的技艺,更是一种骨子里对待事物的“谨制”态度,这也成为他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精神锚点。外部的世界疯狂失序时,他试图在自己能控制的微小领域内,维持一种内心的秩序。
他嘴上总挂着的“就这样吧”,并非全然麻木,更是一种在巨大创伤后,对不可控命运的无奈接纳,也是将全部精力聚焦于眼前具体生活的心理防御。他默默将家打造得如堡垒,将菜刀磨成利刃,恰恰证明战争带来的恐惧从未远离,而是深藏在生活的每一寸。一个被恐惧与责任反复捶打的普通人,展现出最锐利的勇气就是“打一场死人打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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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莫得闲形成对照与呼应的是防空炮长肖衍,曾经最优秀的炮手却被真实的战场吓破了胆。他斥责他人为“死老百姓”,是在用虚张的强硬掩盖内心巨大的空洞与怯懦。片中不吝描写肖衍的油滑与逃避,但当家园真正被焚、见证兄弟的惨死时,普通人的情感冲垮了他自欺的防线,重新建构起作为军人的担当。
他以身为盾向着坦克开炮,喊出那句“我也是死老百姓啊”,是兵与民身份在国仇家恨面前的血肉融合。他重伤弥留之际,求莫得闲帮他穿上鞋子,“这样死得不难看”,这是普通人对生命尊严最朴素的要求,也让这个角色成为了有尊严、有恐惧、有温度的真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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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止镇的村民们,从最初的麻木、侥幸,到最终拿起最简陋的农具投入战斗;肖衍手下由百姓临时充任的“炮兵”,从怯战、慌乱,到最终用身体做炮架……这些转变并非一蹴而就的英雄觉醒,而是在血的事实面前,一点点被逼出的、作为人的血性与尊严。他们怕死,但因为眼前失去家人的恐惧与悲恸、好不容易重建的微小家园再次毁于一旦的愤怒,才选择了面对死亡。
莫得闲的妻子夏橙(周依然饰)轻轻地说出的一句“我晓得你要砍哪个,但我们没死,是我们在跟你活”,道出了支撑莫得闲和所有幸存者走下去的最根本动力:不是仇恨本身,而是为了身边具体的人,继续这烟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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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闲谨制》始终让人物扎根于生活的土壤。他们有职业习惯,所以莫得闲总在“谨制”器物;他们要吃饭穿衣,所以有夏橙总在灶台边忙碌;他们有情感牵挂,所以太爷念叨故乡,肖衍在意死后的体面;他们更有无法克服的恐惧与软弱,所以才有一开始的逃亡、躲藏和犹豫。战火没有将他们变成超级英雄,每个人的成长都充满了反复、踉跄与痛苦。正是这些“人之常情”,让他们的“勇敢”变得可信、可感,与普通人紧密相连。
何以为家
《得闲谨制》的意义,不在于它呈现了多么奇崛的战斗,而在于它完成了一次举重若轻的叙事过程。当宏大主题被逐一拆解,炮火连天中每一个老百姓最质朴的祈愿被还原——活下去,有个家,何以为家的意义即是如此。
太爷念叨着颠倒的诗句“国破山河在,低头思故乡”,看似是错的诗,却道出国破家亡中人民最真切的悲鸣。“家”的隐喻成为牵引全篇的线索。太爷爷的家是“回不去”的金陵城,是一口地道的鸭血粉丝汤,是故去亲人的牌位;莫得闲的家是他用双手打造的一屋一舍和檐下的家人;夏橙的家是怀中的孩子,灶头的热饭;肖衍的家是曾经的炮兵团、兄弟的情谊,是想要"死得不难看"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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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得闲的孩子莫等闲,生于颠沛的战火中,学会写的第一个字是“死”,他会问“太爷爷你怎么还不死”“我还要活到五岁那么久吗”这样天真而残忍的问题。战争不会天然远离孩子,它让孩子在理解“生”之前先见证了“死”。他的“聋”也是一种隐喻,听不见炮火,也听不见呼唤,象征着战争创伤的代际传递与未来的不确定性。但是故事最终他被母亲从坦克边抢回,在废墟中与家人团聚,又象征着新生命本身顽强的生命力。正如莫得闲说:“我们做的事没有人晓得,我们的子孙与世长存。”
莫得闲们最后豁出性命的战斗,不是为了遥远的主义或飘渺的荣光,而是为了儿子能平安长大,为了妻子能做下一顿饭,为了太爷爷能吃到故乡的小吃。最高的信念落在了尘土飞扬的生活里,他们力量不来自“为什么而战”的宏大概念,而是被生存空间被挤压到极致时迸发出的“凭什么”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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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闲谨制》用新的视角去讲述“胜利”与“活着”的意义,告诉我们被后世纪念的辉煌胜利,最原始的构成单元往往是无数个像戈止镇这样微不足道的、充满偶然性的“不输”或“惨胜”。
电影最终将高悬的精神信念,锚定在了人性最普遍、最坚实的生存欲望上。有家可归、有亲可依、有业可守、有闲可期,被我们视作寻常的“生活”正是战争年代这片土地上的先辈用血肉去搏取的终极梦想。
当片尾《恭喜恭喜》的旋律在废墟之上幽幽响起时,它恭喜的或许不只是戈止镇惨烈的幸存,也是一种信念的胜利。真正的“谨制”,是在任何时代,都不放弃对真实人性的雕刻,对平凡尊严的凝视。无论载体如何变换,关照现实、看见并塑造“真实的人”,始终是故事源源不断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