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飞大街曾经是涿州[zhuō zhōu]市区里一个繁华的工业园区，现在是一片黄色。

坐在冲锋艇里，伸手就能够到路牌。红绿灯只露出顶部，高大法国梧桐还剩下一个尖尖。电线横亘在眼前，若要穿过，低头俯身还不够，需要趴在船上，眼看着电线从脸上擦过。

现在，腾飞大街是许多救援队伍出发的起始地。通往受灾严重的刁窝村需要经过这里，被淹没的中图库房也位于一旁的阳光大街。北部，就是泛滥的北拒马河。

许多涿州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水。70岁的老人回忆，上一次的大水发生在63年前，“跟今年的比简直小了太多。”这次，老人被转移至安置点，临走，还不忘带上一窝未满月的小狗，狗妈妈也涉水跟他们上了转移的冲锋舟。

许多涿州市民就地转化为志愿者。洗浴中心、浴池、幼儿园打开大门，接纳救援人员入住。也有人转移出去，又返回来当向导。

一位救援人员记得，许多村民都主动带路救援，且大家都会互相谦让，先把老人、小孩及生病的人救出来。在救人还是救物的态度上，有的村民非常配合，“说我家里什么都不要了，都不带了，把我人带出去就行。”

腾飞大街入口。图/九派新闻 覃钰钰

【1】淹没腾飞大街

腾飞大街入口的水已经深了。往前走，浑黄的水逐渐没过小腿、膝盖、大腿。脚迈在水里，能感受到重重阻力。夏蝉狂鸣，提醒这是盛夏，三四米深的水却冰冷刺骨，漂浮着预制板、木头、树枝和垃圾。

四周是寂静的。工厂停摆，交通信号灯熄灭。路旁“厕所”的招牌被淹没了一半，却不见厕所的影子。冲锋舟行进时会被刮破，那或许来自水底沉没的大小车辆，和被淹没的栅栏。

水底是真正的腾飞大街。今年4月，它正在升级绿化，当时的报道里写着，“茶余饭后，漫步于腾飞大街，玉兰、白蜡、油松、海棠、山楂、晚樱等1000多棵观赏树木尽收眼底，东西两侧共计14000平米的街边公园将会是市民又一个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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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大街位于被拒马河附近。街两侧有多个化工厂、物流园和学校。通往受灾严重的刁窝村需要经过这里，被淹没的中图库房也位于一旁的阳光大街。

现在，腾飞大街路口聚集着来自全国的救援队，他们带来了冲锋舟、皮划艇、桨板、摩托艇。

一位来自安新县的白洋淀农家乐的店主，拆掉自家游船的顶棚前往涿州。他们把一船船被困人员从孤岛送往岸边，把老人、小孩背回岸上。一位交警来不及吃饭，拎着一大瓶可乐、一包干脆面，边指挥交通边往嘴里送。

位于腾飞大街的一处科技园区有650余员工和100多名村民被困。截至8月3日下午，已救出了200多人，还有400余人被困。

一名员工告诉九派新闻，园区一共有5层楼，1层已全部被淹没。现在，被困2天只吃了2顿饭。所谓的饭，即1个面包和1瓶水。他们睡在地上，也没有被褥，只有泡沫和纸板。“也是一些其他的员工找到救援组织，把我们救出来的。”这位员工提到。

从地图来看，涿州处于燕山山脉山前区，从北京到涿州，地势一路降低。涿州水系发达，当上游的洪水从山区灌下来，拒马河、大石河、永定河都变成了行洪道，三个方向的洪水一齐涌向地处平原的涿州地带。

7月30日，涿州市启动防汛I级应急响应，次日，大清河水系在涿州市内的拒马河张坊水文站，流量涨至1610立方米/秒，涿州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即刻发布北拒马河红色预警。

去往受灾较严重的刁窝村需要通过腾飞大街。在皮划艇上经过20分钟后，刁窝村出现在眼前——倾倒的板房、被冲破的大棚、和只见半个篮框的篮球架。

小梁是篮筐的一村的村民。当31日收到疏散通知时，他和家人都没往心里去。“涿州从来没发过大水。”村里的老人活了大半辈子，只记得上一次有大水是在1963年，“他们都说没事，淹不到”。

可没想到，这次的水这么大。31日晚上开始下暴雨。小梁起床后发现，整个院子都淹了，水已经进窗台了。紧接着就是停电，屋里闷热得很，只过了一夜，7个月的小孩生出了痱子。水也停了，他们只能找个铁皮桶，就地解决。

一楼进水，他和家人搬上二楼。可被淹没的地区没有信号。每天，他和邻居们都互相对着窗户大喊，“你们咋样啊！”又竖起耳朵听有没有过往船只的声音，对着窗户大喊，“这有人，快来救。”直到8月3日上午，救援队把他救出。

被淹没的腾飞大街。图/九派新闻覃钰钰

【2】营救“闫超”

3日上午，苑强（化名）跟随夏邑雷锋救援队前往刁窝三村寻找“闫超”。

苑强是附近的居民，当他得知有人要寻找被困的闫超一家，便自愿给救援队当向导，领着他们去刁窝村寻找闫超。

事实上，他不是刁窝三村的人，也不认识闫超。

夏邑雷锋救援队的冲锋舟靠近刁窝村了。一路上，不停有船只载着被困人员从对向经过。苑强扯着嗓子问，“闫超认识吗，他家被救出来了吗？”有人说不认识，有人说没救出来。

救援队建议，到村子里了再问。

船只停靠在刁窝四村，这是进入刁窝四个村组的入口，也是地势最高处。村里的男人穿着短裤，为救援队指路。

只有一段路没有被淹没，其他都是黄色的汪洋。这意味着，附近居民可以下楼活动，也意味着冲锋舟无法前进，只能被抬过路面，到另一段水面入口放下。

苑强打听到了闫超家的位置，大概需要从一条满是水的小胡同进入，到一处有挖掘机的地方转弯，再到下一个有集装箱的地方转弯。

可问题在于，夏邑救援队的冲锋舟太大，驶不进小胡同；也没有配备防护罩，救援队担心水下有其他构件，会损坏螺旋桨。

眼下，在刁窝的救援队只有一艘专门应对激流水域的小船适合进入。好几个向导和家属围着小船，请其帮忙救人。

负责这只船只的搜救人员问了一圈，村民们说不上哪里有急流、有阻碍，只能迷糊地表达：再往前去，水大约两三米深。

“你们说的都不一样啊，这咋整。”这让苑强犯了难。就在之前，他们有一艘船就在进入复杂水域后被损坏报废了，“退一万步说，里边情况那么复杂，我们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是不是？”

纠结了一会儿，这位搜救人员最终还是决定驶入小胡同救援。但苑强不清楚闫超家的具体定位，无法带路，只能先让其他人上船指路。

夏邑雷锋救援队和苑强商量后决定，先返程救其他人。返回路上，雷锋救援队的发动机熄火了，路过的摩托艇将其牵引回岸。

同样在刁窝四村，被救出的小梁一脸着急，他想找救援队救出邻居一家。把他救出来的救援队似乎是船坏了，不愿再进入刁窝一村，其他一些救援队听说刁窝一村水域不明朗，也不敢贸然前去。

他周围还有五家人没被转移，两家有老人，两家有小孩。村里没电没信号，和外界失联了。被救出来之前，他曾扯着嗓子和邻居们互通过情况，得知邻居们的物资大概都只够撑两天。更紧张的是水源，邻居们已经把太阳能热水器里的水接来喝了。

“没吃没喝的，大概也就只能撑这两天了。”

从腾飞大街前往刁窝村路上，被淹没至顶部的树。图/九派新闻覃钰钰

【3】水下状况复杂

多个救援队告诉九派新闻，现阶段的救援困难在于，水流浑浊，能见度低，有木棍、钢筋等杂物混在水中，会将冲锋舟划破。此外，水域状况复杂，很多地方有急流和无法看到的水沟，也会影响救援。

就在前几天，夏邑雷锋救援在河北宁晋县救援，途中，领队班威风和队友看到别的搜救船只倾翻，船上有一小孩，立即游过去把孩子抱住。

水很深，脚无法触地，水流也很急。班威风抱着孩子被冲走了。他无法回到船上，也无法松开抱孩子的手，抓住任何漂浮物借力。他只能仰卧着，借助救生衣的浮力在水中沉浮，直到十多分钟后被赶过来的队员救上船。

“我当时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们要是再晚一些来，我可能就不行了。”班威风回忆。

从宁晋回来，他们没怎么休息，就于3日赶到涿州。班威风介绍，他们是第二梯队，来了12人，第一梯队来了15个人，带了四艘冲锋舟，都因为水情复杂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甄静（化名）是中国灾害防御协会的会员单位“国仁应急”的员工。她告诉九派新闻，灾协平台里的几十家队伍都有专业激流艇，目前已有将近10支队伍来到涿州，分散在各个救援点开展工作。上文提到的激流艇就来自其中一家队伍。

甄静认为，刁窝民风淳朴，许多村民都主动带路救援，且大家都会互相谦让，先把老人、小孩及生病的人救出来。有的村民非常配合，“说我家里什么都不要了，都不带了，把我人带出去就行。”

甄静还介绍了当前救援的困难。首先是没有手机信号，急需带有信号直播的无人机勘测水情。其次，目前民间的救援队伍装备并不充分。拿激流艇来说，刁窝四村救援点目前只有一艘，数量有限，并不够用。

此外，出于各种原因，有的村民并不愿意转移。村里已有很多死去的牛羊，如果短时间内水无法退去，“太阳出来以后，瘴气全部起来了”。

多位救援队和村民都告诉九派新闻，确实有村民不愿意离开。有的想守着房子，有的觉得物质还够撑几天，有的觉得水已经退下了，不会再有问题。

九派新闻在刁窝村入口处看到一处民房，一位女性坐在楼梯上扇着蒲扇，其丈夫在窗子后看着过往船只。一批批救援船只就从她家楼下路过，有救援人员大声问她，“走不走”，她摆了摆手。

在腾飞大街路口，船只返回处，沙袋垒成一座小山。村民站在沙袋上，举起写有村名的硬纸板，让被救出来的乡亲找到组织。被救出的人有的投奔亲友，有的自行找地方住，也有的被送往安置点。

在沙袋上等候迎接乡亲的人。图/九派新闻覃钰钰

【4】安置灾民

一位举着“刁一”（刁窝一村）的女性告诉九派新闻，她的儿子和丈夫都给救援队当向导去了。村里筹了钱，买了方便面、水等物资，她就在这迎村里被救出来的人。

洪水到来时，虽然她家地势还算高，但整个1楼也全部被淹没了，“所有生活用品全在1楼，2楼还没装修了”。去年才装修的新房，“1楼什么都是新的，装修也是，电器也是……反正家没了。”说到这里，她哽咽了。

位于范阳中路的职教中心是一个安置点。这里的宿舍按家庭和性别入住，每间能住8人，几乎满房了。

有居民在厕所拉了线晾衣服，也有居民撤离时把小孩的玩偶带来，孩子在玩偶的安抚下睡得很香。安置点提供餐食和水，但目前用电比较紧张，每一层楼只有一个充电口，插线板连着插线板，围着充电的人。

在1号楼的2层楼道里，一窝小狗吸引了往来居民的注意。小狗是莲池村的小刘和爷爷刘大爷带来的。它还未满月，比手大不了多少，在刘大爷手里眯着眼睛，卷曲的毛都已湿润。

刘大爷头发都白了，他拎起小狗，满脸温柔，“你现在看它这样，等它长大了，毛可漂亮，跟那小羊羔的毛似的。”

刘大爷告诉九派新闻，他活了70年，没见过这么大的水。上一次的大水发生在1963年，家里住的是泥土夯的一层矮房，“院子里积水最深的地方也不到一尺。”

前几年房子重建，在院里搭了2米的高台，高台上盖了个3层楼房。知道要泄洪时，他起初并不担心，但没想到，水一直涨着，淹没了高台，淹进了屋里。家里只有他和孙子，眼看着水进来了，他们赶紧上了2楼，还不忘把小狗都们拎进纸箱，放到三轮车顶部。他家一楼淹了有50公分，新买的5000元的大电视柜、冰箱、自己房间衣柜的皮大衣现在还在水里浸着。

8月2日上午，救援队的船开进胡同，开到家门口。来救援的小伙子很热情，还淌水去他家中问有没有人。

他准备了些薄被子，拿上手机和几件单衣服，抱着小狗就走。但他一直没找到狗妈妈。就在撤离时，狗妈妈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涉水跑到他们身边，跟他们一起上了船。

为什么要带上小狗呢？刘大爷说，“那也是个小生命。”

刘大爷抱着小狗。图/九派新闻覃钰钰

住五楼的杜先生来自卢家场村，8月2日下午被转移到职教中心。前一晚，他们一直待在家里2楼，“看着屋里的水位10分钟涨20多公分，根本睡不着……进屋的水都2米深了，整个村子一片汪洋。”

当救援队抵达时，他从2楼窗户翻出来。由于皮划艇的承重有限，他什么东西都没带。

“我们现在在这儿住着，感觉还行。现在这种情况吃的喝的都免费，安全也有保障，已经很好了。”杜先生的家人说。

据金羊网，涿州市职业技术教育中心的负责人称，该安置点从7月31日起开始接收转移安置的受灾群众，陆续接收4000余人，目前安置点内有2600余人，1号到5号宿舍楼供住宿使用，此外还有一家食堂提供餐食、一座仓库接受捐赠物资。

带着被褥前往职教中心安置点的人。图/九派新闻覃钰钰

如今，涿州的幼儿园、菜市场、浴池等都对外开放，容纳救援队入住。市民们捐出被褥物资，餐饮店免费生产盒饭，厘米各个安置点送。

位于范阳中路的“天骄五妹”是一家洗浴中心，配有20余间房，将近一百个按摩床位。由于范阳中路没有水情，从8月1日起，“天骄五妹”将床位全部对外开放，接纳全国各地的救援队入住。一个又一个电话打进来，工作人员协调入住、换房、一大早又起来包饺子。几位工作人员连着几宿都没睡，眼看着其中一位的眼袋一天比一天深，都快掉到地上。

工作人员统计，已有200位救援队伍入住，床睡不下，便在房间里打地铺。房间也睡不下，便睡在走廊上。“其实来的人远远超过了容纳标准。”一位工作人员说。

洗浴中心尚未通水，马桶清理成了困难。当白天救援队出门救援时，洗浴中心的几位小伙子便到附近的井里打来干净的水，装在大水桶里，给每个房间的马桶挨个注水、清理秽物。

“我们去不了前线，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上述工作人员说。

门口，一只白色的猫溜了进来。它原是野猫，下暴雨后也躲进了“天骄五妹”，工作人员收留了它。此刻，门口的沙发成为它的坐垫，它安静坐着，轻轻打起鼾。出入的救援队不时逗一逗它，在这极短暂的互动里得到休憩。

在职教中心安置点帮忙的官兵。图/九派新闻覃钰钰

九派新闻记者　覃钰钰　实习记者　程睿思

编辑　曾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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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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